“从每天早上睁眼到睡觉闭眼的前一刻,满眼都是设计的痕迹。这种精致的生活让人感到厌倦。”在欧洲学习生活多年的日本设计师、Nedo工作室创始人佐藤大,就是厌恶被欧洲设计师打造得过于精致的生活,才痴迷于极简主义。“有些设计毫无必要,这个世界已经很吵闹了,为什么居家生活不能简单一点?”不只佐藤大,当下“炙手可热”的菲利普·斯达克也认为,除了少数经典之外,现在的大多数设计产品显得平庸而多余,不仅没能改善人们的生活,反而增添了累赘和莫名的紧张感。法国蓬皮杜、英国V&A、美国MoMa的收藏门槛正在抬高,因为每年要入馆的藏品实在是太多了。
欧洲人的生活中总是充满了设计师的杰作。大到一个办公室、一只六门柜、一把椅子,小到一个水龙头、一只开酒器,甚至一把不起眼的刀叉,欧洲的设计师都在不遗余力地尽心雕琢。
在一百多年的欧洲设计史上,从英国新工艺美术运动发起人约翰·拉斯金(John Ruskin )、在比利时掀起设计新艺术狂潮的维克多·霍尔塔(Victor Horta),乃至北欧“设计之父”安恩·雅各布森(Arne Jacobsen)、浪漫主义的“建筑诗人”阿尔瓦·阿尔托(Alvar Aalto)、包豪斯代表人物沃尔特·格罗披乌斯(Walter Gropius),到如今当红又多产的设计“鬼才”法国人菲利普·斯达克(Philip Stark)、荷兰人马瑟·旺达斯(Marcel Wanders),这些抱着不同设计理念和理想的欧洲大师,为世人提供了数量众多、风格鲜明的设计产品。其中一部分的经典设计,不仅被诸多设计博物馆永久收藏,甚至在几十年后的今天仍然畅销全球。
另一方面,设计在刺激人们购买欲望方面的能力似乎也在悄然下降。以2008年为分界线,欧洲人对设计商品的购买兴趣大幅下降。“让设计打动消费者,越来越难了。”意大利设计品牌Magis的家族传人、运营总监阿尔伯特·帕拉兹(Alberto Perazza)写着一脸尴尬。
在经济环境疲软、欧洲消费者对设计本身审美疲劳的双重夹击下,“设计过剩”的话题被摆上了欧洲设计界的议程。国内专业家居设计杂志《家居廊》主编孙信喜说:“毫无疑问,虽然争议犹存,"设计过剩"已经成为目前欧洲设计界最受关注、最有争议的话题之一。”
在今年的米兰设计周上,被人们遗忘已久的极简设计大范围逆袭,毫无征兆地占据了主流地位,甚至连主办方也被搞了个措手不及。丹麦家具品牌创始人、设计师洛夫黑(Rolf Hay)认为,极简主义回潮一定程度上能够化解目前欧洲“设计过剩”的现象。“或许我能把它理解为欧洲设计界的自我救赎。”
而另一些设计师和品牌则加大了开辟新市场的力度。不久前落幕的上海设计周上,Alessi、Magis、Hay、John Makepeace等一大批在欧洲颇具知名度的设计品牌纷纷进行了自己的中国首秀。“在米兰,情况也是如此,人人都会说"你好",谈起中国市场,所有设计师和制造商的眼睛都发亮。被邀请的中国设计师和媒体越来越多,参展的参展,办货的办货,报道的报道。”孙信喜认为,设计界的天平正在倾斜、格局正在改变。
也许,属于中国的设计时代已然“在路上”。随之而来的问题是:国内设计师该选择一条什么样的路径,避免重蹈欧洲“设计过剩”的覆辙?
卢志荣
设计师要克制表达的欲望
在我看来,“设计过剩”可能是个“伪命题”。
虽然我承认欧洲设计界存在设计数量泛滥的问题,但制造商和设计品牌一直在进行调整。比如,上世纪80年代,意大利品牌Giorgetti为了改变设计过度奢华的问题,着力寻找不同风格的设计师。他们选择了我,让很多人出乎意料。因为之前,他们的设计团队中从来没有华裔面孔。现在的欧洲设计界也有大量新鲜血液进驻,包括日本的佐藤大、法国的玛塔利·克罗赛特(Matali Crasset)。他们的极简主义设计理念,正在一点一点改变着欧洲设计界的面貌。今年的米兰展上,他们不约而同地集体发力,为设计界带来新潮流,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。
现阶段,人们经常提及的欧洲“设计过剩”,可能是市场调节的一种表现,也是设计界重新洗牌的标志。我相信,设计趋于平庸、泛滥的现象,很快就会被各种新观念和改变悄然消解。
而从本质上来说,生活本来就是处处充满设计:无论这种设计是人工制造的,还是自然风土孕育的;无论这是突然出现的,还是经过长时间打磨、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。就连烹饪和摆盘,都需要有人精心设计,虽然我们通常不把他们称为设计师。
在哈佛大学攻读硕士学位时,我时常联想起自己童年的经历。那时,我住在船上,在这种不断颠簸、时刻准备出发远行的船屋里,家具都是线条简练,结构上很稳定,有抗震动的功能,在储物方面效率极高。虽然很多人根本不认为这些家具是经过设计的,但在经过设计科班训练之后,我再回头看这些家具,发现它们都是极好的设计,虽然我们根本无法知道它们的设计师是何人。
现在,设计师所要面对的最关键问题,是如何在作品之中消除自己表现的痕迹、克制自我表达的欲望。这是设计师和艺术家之间最根本的区别。我在几年前和ACF创始人、现在的合作伙伴王昕见面时,发现他之前的不少作品形式都比较夸张,比如“土星茶几”。我当时就说,这种太过耀眼的设计,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会喧宾夺主。我们设计的不是博物馆和画廊的陈列,而是每天每时都和人们的平凡生活发生关系的物品。花哨繁复的设计就好像性格过于强烈的人,在电影、小说和摄影作品中看来很有魅力。但在现实生活中,要和这样的人天天相处,你是不是会累得想挣脱逃跑呢?我觉得最好的设计,是“无为的设计”,看似平淡,但百看不腻,是生活中不乏味的背景。
我很庆幸,经过多次沟通,王昕接受了我的观点,开始与我展开了设计合作。如果更多国内原创设计师意识到“好设计”的真正含义,我想,中国的原创设计会找到一条和欧洲设计界不同的成功路径。
卢志荣:知名华裔设计师,生于香港,1988年获哈佛大学建筑设计硕士学位,目前定居希腊。担任意大利家具品牌Giorgetti首席设计师多年,现与国内原创品牌ACF联手合作同名品牌。擅长将东方意境与西方工艺结合。
卢卡·阿烈西
不能没有对生活的诗意想象
有着九十多年历史的意大利家居品牌Alessi,已经积累了上千种设计单品。这个曾经捧红过斯蒂凡诺·乔凡诺尼(Stefano Giovannoni)、菲利普·斯达克等众多设计明星的品牌,至今保持着每年两季推出新品的速度。第四代家族传人卢卡·阿烈西(Luca Alessi)在接受《第一财经日报》专访时表示,“设计过剩”不代表人们已经不再需要好的新设计。
记者:欧洲“设计过剩”,但像Alessi为什么每年还在推出那么多的新品?
卢卡:“设计过剩”只是一种浮于现实的表象,只能说明设计创意的发展速度和经济情况不匹配。虽然设计没能像之前一样,展现强大的消费刺激能力,但是如果没有新的设计,人们的生活就会缺乏诗意的想象。欧洲设计事务所和产品制造商多如恒河沙数,一方面,竞争激烈是造成所谓“设计过剩”的原因,但另一方面,好设计的价值在欧洲市场更容易得到认可和尊重。我始终认为,人们对设计的需要是每时每刻都存在的,关键是我们能为消费者提供什么样的产品。
记者:如何判断什么样的设计才是人们真正需要的?
卢卡:一是要洞悉人们生活方式的变化。尤其是餐桌上的设计,这种变化相当微妙。比如,某一种蔬果的种植方式得以革新,它的产量增加,人们对它的食用方式也会发生变化。洞悉这种变化之后,制造商还必须给设计师提供必要的时间思考。从设计到制造,制造商必须悉心打磨整个流程。很多急功近利的设计,在推向市场之后,很快就被“火眼金睛”的消费者找到“软肋”,很快就会被市场所淘汰。这种设计大量出现,市场上当然就会出现“设计过剩”、设计产品供大于求的现象。
记者:众多欧洲设计品牌争相进入中国市场,这算是应对“设计过剩”的方法之一吗?
卢卡:欧洲的经济和设计创意发展步调不匹配,设计师和制造商肯定要为产品找一个好的出口。中国幅员辽阔,设计刚刚起步,是个相当好的市场。但是,据我了解,中国市场和欧洲市场在很多方面不一样,就比如生活习惯和饮食习惯。所以,我觉得进入中国市场之前,欧洲设计品牌应该做好充分的本土化准备。否则,再好的设计也可能因为文化、审美以及生活方式的隔阂,最终水土不服。
记者:中国在很多年之后是否也会产生“设计过剩”的现象?
卢卡:在短短几年之内,中国消费者对设计的接受程度进步之大让我吃惊。如果中国设计师和厂商有足够耐心去打磨他们推出的每一件设计,这样的情况可能不会出现。因为一旦与之相遇,没有人能真正离开好设计。
卢卡·阿烈西,意大利设计品牌Alessi家族第四代继承人。
赖亚楠
超脱于物 意境取胜
从巴黎留学归来伊始,赖亚楠便开始从事室内设计。因为苦于在国内买不到能与自己的设计相匹配的家具,所以她之后又成为了家具设计师。因为对中西方市场有过对比,所以赖亚楠的观点尤为犀利。
“中国设计远谈不上过剩,恰恰相反,需求量还在增长。但是我们还是应该从欧洲市场"设计过剩"的现象中吸取教训,”赖亚楠解释说,“其实,我们参考古人的设计观,从中找破解谜题的钥匙,中国设计师完全可以避免重蹈欧洲"设计过剩"的覆辙。”
赖亚楠认为:“欧洲"设计过剩"一方面是社会问题,另一方面是设计观念走入瓶颈的一种表现。”在欧洲,很多设计师尊崇建筑大师勒·柯布西耶(Le Corbusier)的观念,认为设计必须表现出柏拉图式的崇高、数学的规律、哲学的思想,由动静的协调产生的和谐之感。而受欧洲设计影响颇深的日本建筑师安藤忠雄认为,设计必须以特殊的方式与社会发生关联,避免沉溺于处理历史符号学的技巧。这些观点虽然深邃,但还是在阐述物体本身,而赖亚楠认为,永不会过剩的设计,应该超脱于物体本身,表达一种生活化的意境。“所以,从设计观念上来说,古人所创造的中式设计,除了具备主题明确、语意清晰、功能舒适的特点,还要注重物境的表达,情境的营造和意境的感悟。设计师真正要做的,不仅是设计产品,而是设计一种生活方式。”
赖亚楠举例说,虽然我们现在能看到的中式设计更多体现在具体的明式家具上,但在一些古籍中,关于设计意境含义的描述仍然有据可考。比如,明代屠隆的《考槃馀事》、文震亨的《长物志》、清代李渔的《闲情偶寄》等著作,都有关于厅堂、山斋、丈室、佛堂、茶寮、琴室及庭院等设计、布置细节的详细描述。
“从这些描述中,我们可以发现,古代文人雅士的家具、居室设计,功能与审美相一致。讲究空间的层次感,营造出移步异景的延伸感。在装饰细节上更崇尚自然情趣,富于变化,质朴中隐含着精致、典雅。”由此,赖亚楠为自己制定了判断原创设计作品是否优秀的标准。“优秀的设计不只在比例、材料、工艺上把握得当,更在于它是否能表达理念和感受,在相对的空间中,与拥有者和使用者之间产生对应的情绪和相关的意境。”
西方设计师的理念瓶颈是以物论物,拘泥于物体本身的造型、功能和结构。欧洲的“设计过剩”在很大程度上是物的过剩。赖亚楠说,如果中国设计师一味照抄西方设计师的理念,也可能走入“死胡同”。“我们有我们的优势。中国原创设计,应该更多提炼物质原形,树立精神方面的设计理念。然后,因材致用、因地制宜、因时而用、因势利导、适可而止地营造质朴的环境,一种符合中国人当下审美观的意境。”这样的设计,就是生活方式的一部分,怎么还会“过剩”呢?
赖亚楠:北京家居行业协会副会长、国内知名原创设计师、Domo Nature设计品牌创始人,从事室内设计、家具设计多年。
(转载:第一财经日报)